「一種歷史的解釋的形成要經過長期的討論和爭鳴。…不像你們遵從某人的意旨,閉門造車將歷史裁剪得柔腸寸斷,然後拼湊起來,就向天下宣告新的歷史解釋已經形成了。這樣不是草率些嗎!」─逯耀東,〈雪人已融〉。
十年多前,逯耀東致兩位弟子一封公開信,以兒歌「雪人沒有手也沒有腳,雪人果然不見了」,悲嘆他兩位情同子侄家人的學生,在編訂課綱時,未能謹守歷史工作者堅持歷史的尊嚴,當時引起了史學界的論戰,逯耀東在信中舉了一個例子,開羅宣言明訂「日本國應將自清國人盜取之滿州、台灣及澎湖歸還中華民國」,為何他的兩位學生對於開羅會議的材料依據和解釋,竟是根據時任教育部長杜正勝的「讀書筆記」,逯耀東說:「如果祇是部長的『讀書筆記』,那就是遵照長官意志,遵照長官意志就是政治干涉歷史了。」
十年前,正是「九五課綱」編訂之際,其所引發的爭議,除了「方向」相反,庶幾近之。
當時的立委雷倩在立法院嚴厲質詢、近乎譴責杜正勝「以行政規則規避監督」,要求教育部將課綱(高中課程暫行綱要)送立法院審議,課綱必須暫緩實施,杜正勝必須負起政治責任;當時的杜正勝強調,課綱在他上任前就已經開始研擬,有一定程序和教育專業,公告的課綱不能因為部份人士有意思就隨意喊停,否則影響太大。教育部中教司司長陳益興則表示,各級學校課程綱要屬實質授權訂定,並未逾越相關法令,合法性絕無疑義。這個場景和教育部的應答與今日幾乎一模一樣,只是藍綠角色互異,儘管當年沒有學生上街頭,但各種家長與老師團體的抗議聲同樣不絕於耳。
十年過去,多了一部政府資訊公開法,擺開朝野政黨各自的立場,立委要求監督者,在政黨輪替後隨即拋諸腦後。朝野拋諸腦後的豈止課綱,去年太陽花學運震天價響的服貿和兩岸協議監督條例,誰還掛心?如果這就是台灣民主引以自傲的「程序」,相同的場景勢必因為政黨不斷輪替而反覆上演,台灣的民主不但難以引領國家進步,反而加深社會的對立。
逯耀東所介意者,簡單講就是開羅宣言與舊金山和約之辯,就是台灣地位定與不定論之爭,就是台灣究竟是光復還是接收?說起來真的很悲哀,台灣已經修憲七次、政黨輪替兩次,即將進入第三次政黨輪替、中華民國在台灣,台灣是中華民國基本形成國民共識之際,還反覆糾結於日治或日據、殖民或統治、光復或接收,我們對自己國家的主權認知真的有這麼大距離嗎?
一九四五年中華民國對日抗戰勝利,國民政府組成調查委員會籌備「接收」事宜,當然包括接收日產;隔年,由台灣士紳組成「感恩團」,親赴大陸,對國民政府將台灣收為中國領土表示感謝,並以此溝通兩岸政情,在團員名單確定後,該團成員商議決定取消「感恩團」之名,改為「台灣光復致敬團」,當時的行政長官陳儀並以此名稱宣布每年十月二十五日為「台灣光復節」。台灣光復致敬團從上海轉赴南京,祭黃帝陵也面見蔣介石,還由林獻堂代表台灣人士捐贈五千萬法幣。
這是歷史事實的一面,國府來台「接收」,而台灣士紳則對「光復」致敬。
更悲哀的是歷史的另一面,致敬團的台灣士紳們,在二二八事件後的大整肅中,除林獻堂因友人協助(據信是他在二二八事件中保護過的嚴家淦)下免除牢獄之災,他的朋友們幾乎無人能逃出政治牢獄之網羅,甚至犧牲生命。一九四九年之後,國民政府遷台,林獻堂以治療暈眩為由寓居日本,從此未再回台。
「異國江山堪小住,故園花草有誰憐。」當抗議微調課綱的師生執著於非用「接收」這個國府語詞之時,有沒有老師更深一層的告訴學生:是的,我們曾經因為「光復」向國民政府致敬,很遺憾的,這個我們當時信賴的「祖國政權」用鎮壓的手法摧毀了我們的信任,林獻堂寧可在日本寫詩度餘生,都不肯再回來,而後的白色恐怖,更讓大批跟隨國府來台的大陸籍人士遭難。
歷史,哪裡是「接收」與「光復」這麼簡單的一面?誠如逯耀東十年多前所言,一種歷史的解釋的形成要經過長期的討論和爭鳴,討論與爭鳴絕非定於一尊的課綱可以形成,不論是綠課綱或藍課綱都是如此,做為歷史或其他各科老師,要教給學生當不只是標準答案而已。
歷史很難不為政治服務,特別是中國人的歷史,動不動就是政統或正統,但是,當我們強調以史為鏡或為鑑戒的時候,十年前的那面鏡子為什麼不拿出來照一照呢?難道不論藍的綠的,都只能消融掉他們不想看到的雪人嗎?不談歷史,就談以現實為鑑戒吧,期待第三次政黨輪替,不要再有第三次課綱爭議。